《听颖师弹琴》 (韩愈)
昵昵儿女语,恩怨相尔汝。划然变轩昂,勇士赴敌场。 浮云柳絮无根蒂,天地阔远随飞扬。喧啾百鸟群,忽见孤凤凰。 跻攀分寸不可上,失势一落千丈强。 嗟余有两耳,未省听丝篁。 自闻颖师弹,起坐在一旁。推手遽止之,湿衣泪滂滂。 颖乎尔诚能,无以冰炭置我肠!
翻译: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犹如一对亲昵的小儿女轻言细语,卿卿我我聚两个俏冤家暗叙哀曲。
豪放得如风展旗是谁正高歌引吭,有勇士似电掣马挥长剑杀敌擒王。
又转成浮云依依柳絮起无根无蒂,没奈何圆天茫茫道路迷宕东宕西。
叽叽啾啾分明是烟霞中羽光翻浪,影影绰绰兀立在乔木上百凤朝凰。
峭壁悬崖压人来寸步都攀援难上,黑壑深渊崩石下千丈犹轰隆传响。
惭愧呀我空有耳朵一双,对音乐太外行不懂欣赏。
听了你这琴声忽柔忽刚,振人起强人坐令人低昂。
仓皇中我伸手把琴遮挡,泪潮呀早已经汹涌盈眶。
颖师傅好功夫实非寻常,别再把冰与火填我胸膛。
《李凭箜篌引》 (李贺)
吴丝蜀桐张高秋,空山凝云颓不流。江娥啼竹素女愁,李凭中国弹箜篌。
昆山玉碎凤凰叫,芙蓉泣露香兰笑。十二门前融冷光,二十三丝动紫皇。
女娲炼石补天处,石破天惊逗秋雨。梦入神山教神妪,老鱼跳波瘦蛟舞。
吴质不眠倚桂树,露脚斜飞湿寒兔。翻译:
在深秋的夜晚,弹奏起吴丝蜀桐制成精美的箜篌。听到美妙的乐声,天空的白云凝聚起来不再飘游。湘娥把泪珠洒满斑竹,九天素女也牵动满腔忧愁。出现这种情况,是由于乐工李凭在京城弹奏箜篌。
乐声清脆动听得就像昆仑山美玉击碎,凤凰鸣叫;时而使芙蓉在露水中饮泣,时而使香兰开怀欢笑。清脆的乐声,融和了长安城十二门前的清冷光气。二十三根弦丝高弹轻拨,打动了高高在上的天帝。
高亢的乐声直冲云霄,冲上女娲炼石补过的天际。好似补天的五彩石被击破,逗落了漫天绵绵秋雨。幻觉中仿佛乐工进入了神山,把技艺向女仙传授;老鱼兴奋得在波中跳跃,瘦蛟也翩翩起舞乐悠悠。
月宫中吴刚被乐声吸引,彻夜不眠在桂树下逗留。桂树下的兔子也伫立聆听,不顾露珠斜飞寒飕飕!
《菩萨蛮》 (晏几道)
哀筝一弄湘江曲,声声写尽湘波绿。纤指十三弦,细将幽恨传。
当筵秋水慢,玉柱斜飞雁。弹到断肠时,春山眉黛低。
翻译:
她拨响音色哀怨的筝,弹奏了如此凄美的一曲,一声声愁绪,仿如碧波荡漾的湘水。她的纤纤玉指,划过十三根筝弦,细腻地传达出内心浓稠的怨恨。
面对宴间宾客,她清澈的目光缓缓流动,筝柱斜列着,仿佛斜行的大雁的行列。当曲调弹响到最哀伤的那一刻,她仿如春山般的两道黛眉,就这样慢慢地低垂了下去。
《临江仙》 (秦观)
千里潇湘挼蓝浦,兰桡昔日曾经。月高风定露华清。微波澄不动,冷浸一天星。
独倚危樯情悄悄,遥闻妃瑟泠泠。新声含尽古今情。曲终人不见,江上数峰青。
翻译:
千里潇湘之上,渡口水色青青,屈原的兰舟曾驶过。明月高挂中天,清风渐渐停息,玉露清莹,微波不兴,漫天星斗映寒水。
独倚高高桅杆,心中无限忧思,远远传来凄清的瑟声,低低诉说着千古幽情。一曲终罢人不见,江上青峰孤耸。
《夜筝》 (白居易)
紫袖红弦明月中,自弹自感闇低容。弦凝指咽声停处,别有深情一万重。
翻译:
明净的月色中,一双紫袖轻轻地在红弦上飞舞,女子信手弹着自己的心事。
忽然弦声凝绝、柔指轻顿,那片刻的宁静又诉说出千万重的深情。
《省试湘灵鼓瑟》 (钱起)
善鼓云和瑟,常闻帝子灵。冯夷空自舞,楚客不堪听。
苦调凄金石,清音入杳冥。苍梧来怨慕,白芷动芳馨。
流水传潇浦,悲风过洞庭。曲终人不见,江上数峰青。
翻译:
常常听说湘水的神灵,善于弹奏云和之瑟。美妙的乐曲使得河神冯夷闻之起舞,而远游的旅人却不忍卒听。那深沉哀怨的曲调,连坚硬的金石都为之感动、悲伤;那清亮高亢的乐音,穿透力是那样强劲,一直飞向那高远无垠的地方。当如此美妙的乐曲传到苍梧之野时,连安息在九嶷山上的舜帝之灵也为之感动,生出抱怨思慕之情;而生长在苍梧一带的白芷,在乐曲的感召之下,也吐出了更多的芬芳。乐声顺着流水传到湘江,化作悲风飞过了浩渺的洞庭湖。曲终声寂,却没有看见鼓瑟的湘水女神,江上烟气消散,露出几座山峰,山色苍翠迷人。
《听蜀僧濬弹琴》(李白)
蜀僧抱绿绮,西下峨眉峰。为我一挥手,如听万壑松。 客心洗流水,馀响入霜钟。不觉碧山暮,秋云暗几重。
翻译:
蜀僧濬怀抱一张绿绮琴,他是来自西面的峨眉峰。
他为我挥手弹奏了名曲,我仿佛听到万壑松涛风。
我的心灵像被流水洗涤,馀音缭绕和着秋天霜钟。
不知不觉青山已披暮色,秋云也似乎暗淡了几重。
《老残游记·明湖居听书》 (刘鹗)
“王小玉便启朱唇,发皓齿,唱了几句书儿。声音初不甚大,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:五脏六腑里,像熨斗熨过,无一处不伏贴;三万六千个毛孔,像吃了人参果,无一个毛孔不畅快。唱了十数句之后,渐渐的越唱越高,忽然拔了一个尖儿,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,不禁暗暗叫绝。那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,尚能回环转折。几啭之后,又高一层,接连有三四叠,节节高起。”
《笑傲江湖》之任盈盈箫声(金庸)
琴音似止未止之际,却有一二下极低极细的箫声在琴音旁响了起来。回旋婉转,箫声渐响,恰似吹箫人一面吹,一面慢慢走近,箫声清丽,忽高忽低,忽轻忽响,低到极处之际,几个盘旋之后,又再低沉下去,虽极低极细,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。渐渐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跃,清脆短促,此伏彼起,繁音渐增,先如鸣泉飞溅,继而如群卉争艳,花团锦簇,更夹着间关鸟语,彼鸣我和,渐渐的百鸟离去,春残花落,但闻雨声萧萧,一片凄凉肃杀之象,细雨绵绵,若有若无,终于万籁俱寂。箫声停顿良久,众人这才如梦初醒。
《猎人笔记》之雅科夫歌声(屠格涅夫)
他唱着,他的歌声的每一个音都给人一种亲切和无际广大的感觉,仿佛熟悉的草原一望无际地展开在你前面一样。我觉得泪水在心中沸腾,从眼睛里涌出,忽然一个喑哑的、隐忍的哭声使我大吃一惊,……我回头一看,酒保的妻子把胸脯贴在窗上,在那里哭。雅科夫急速的向她一瞥,唱得比以前更加响亮,更加甘美了,尼古拉 • 伊凡内奇低下了头,眨眼把脸扭向一旁,……浑身软化了的糊涂虫呆呆地张开了嘴巴站着;那个穿灰色长袍的农人悄悄地在屋角啜泣,悲戚地低语着,摇着头;连野老爷的铁一般的脸上,紧紧的靠拢的眉毛下面,也慢慢地流出大粒的眼泪来……
投向音乐海(台湾) 庄裕安
有那么大又那么小的海吗? 成千上万的陌生人走进来,成千上万的知音人住了下来.那么小的海,吸引着那么多的人来泅游;那么大的海,直径也只有11.8公分.你说这是什么海 音乐唱片海.
游向唱片海,使我暂时遗忘我住的只是3.6万平方公里的小岛,原来我们与维也纳,巴黎和威尼斯比邻而居.世界因音乐而变小,小到我用拇指和食指就可以托住;心因音乐而变大,大到可以分割出租,这一层楼给贝多芬和舒伯特,那一层楼给德彪西和拉威尔.
音乐这样远又这样近,远到花费整整一辈子都走不到,近到你送出一条手帕,马勒就接去擦眼泪.音乐这样虚妄又这样实在,虚妄得像每一家银楼的橱窗,实在得又如陪着豆浆下肚的馒头.希望那么远,失望那么近,你难道不爱远近适中的音乐
一辈子太短又太长,音乐鼓动我们以精妙的方式去享受时间.我们的生活不容许身体四处去旅行,所以生活里要有音乐,音乐是旅行的另一种方式.旅行只能去空间的远方,音乐还能去时间的远方;旅行的定点在地球,音乐的终点在宇宙.
音乐从不主动拒绝富人与穷人,但所有人爱上音乐之前,都要付出一些钱,一些时间和很多热情.热情的付出和充实的回报是相对的,音乐从不主动对人投怀送抱,甚至绝大多数人仅止于认识它冷若冰霜那一面,不再更进一步主动去融解它的外衣.
认识音乐,就不要单从音乐着手.我很少遇见只买唱片的人,最后会沉迷在音乐里面.音乐的美,也许很自足存在于它的音色,旋律,节奏及和声当中,但是仅凭唱片的纹路,似乎捕捉不到众多奥妙.我所认识的音乐发烧友,莫不买书同买唱片一样勤快.原来捕捉音乐的美,要先撒下文字的网,要去研读作曲家传记,音乐史和演奏流派演变.
我常常看到一些人花了小笔储蓄,买了唱机和唱片,过了一年半载以后,音乐的海慢慢变成了一潭死水,好像过了减肥热潮就被丢在墙角的运动器材.有些人购置音响,只是为了情调,音乐只是可有可无的壁纸,以至于经过音乐的海时,身体还是干的.
希望那么远,失望那么近,聪明的你为什么不多花些功夫在音乐上面呢 一辈子太短又太长,你为什么不花点投资在音乐上面呢 打开那门,投向那海,音乐正等着对你倾诉它的美妙. (选文有删改)
音乐之伴 张抗抗
音乐是有年龄的。
在我们幼年的时候,音乐也许曾经是保姆。旋律的构成简单而稚拙,但每个音符都舒缓、柔和、温厚和淳朴。那节奏是摇篮式的,在摇晃的摇篮里,我们的骨节一寸寸放大着成长着,却分不清保姆和音乐,是怎样各司其职有互为其主。
少女时代,音乐轻捷的脚步,是我们第一个悄悄倾慕的恋人。我们在深夜与它约会,聆听它的倾诉和呼唤。乐曲中每一处细微末节,哪怕一个小小的颤音,也会让我们心跳脸红。那欢喜是纯真无邪的,来自生命本源的冲动,饥不择食,来者不拒,无论那一种音乐都会使我们欢欣。但可惜那时我们太年轻,心里喜欢着却无法分解和辨析它真正的奥秘。
进入少年时代的尾声,音乐是托付和发泄所有的青春热情,寄托内心狂热崇拜和爱恋的对象。那一段“阳光灿烂的日子”,我们偏爱激昂、亢奋、热烈和雄壮的歌曲、,严格说那已不是音乐,革命一度消灭了音乐。音乐在那个年龄已不再是音乐本身,而是作为激情的象征存在。对于音乐革命的热爱,爱得盲目而疯狂。更多的时候,它是一种煽动性极强的燃料,可将我们的血肉点燃,为信仰和理想奔走。
当我们成为沉稳和成熟些的青年时,浮游荡漾在空气中的音乐,也渐渐沉淀下来。那时我们开始思考音乐,努力试图去解读和领悟,并试图与音乐对话。音符变得立体,有一种辐射和扩张的趋势,暗藏着你听的见或是听不见的声音。音乐不再仅仅是一种情绪,而是有了实在和具体的内容,成为可视可感的语言和思想,甚至是哲学。你发现音乐世界其实是一条深不可测的隧道,内壁悬缀着抽象的音符,不可复制也不可临摹,往往当你开口或是动手将其制作成曲谱时,它们却已消失。你只能将其烙印在脑子里,一遍遍碾磨成体内血液流淌的声音。
被琐事杂事俗事缠身的中年,岁月匆促,音乐在生活中已是显得奢侈的享受,往往纯粹是一种娱乐和休闲。那时候音乐有点像一个分手多年的情人,只时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,会偶尔下决心安排一次有礼貌的约会。多少有点儿可有可无的意思,但若是真正割断情丝,又是不甘心的。在忧伤的乐曲中,重温往日的缠绵和恩爱,毕竟还有一种依稀的幸福感。
音乐对于老年,若不是感官麻木得不再需要,那定是摈除得很彻底很坚决的。没有音乐的老年,也许枯涩也许灰暗但也许恰是因他的内心饱满滋润,而无须依赖音乐的浇灌,人到了老年,对音乐的选择变得十分挑剔。若是喜欢的音乐,必是自己灵魂的回声,是真正属于自己的。除了自己认定的那种之外,天下的音乐都是不堪入耳的噪声。所以老年的音乐,由于排除了功利的杂音,在自然淡泊的心境中,便有了一种宁静透明的质感。人走向生命尽头时,音乐不再是保姆也不是恋人,不是先哲更不是神祗,而是一个忠实的人生伴侣。
所以音乐具有着极其博大而丰富的包容性。音乐无法定义。不同的音乐可以被每个年龄段的音乐爱好者、音乐迷分享,音乐似乎又是没有年龄的。古典或是现代、严肃或是流行,在欣赏者那里,并没有绝对的界别。在感人至深的音乐中我们常常迷途甚至错位,但音乐宽容大度,它知道自己所能在人们心上激起的回声,是“喜欢”的惟一标准。
音乐只是有点儿模糊,有点儿空灵。它无形无状、无影无踪,无法触摸、无法品尝,是一种流逝的时间,一种被曲谱固化的记忆。音乐被人吸纳到心里去,又被人在各个生命阶段自然而然地传递下去,就变得永恒了。
流水和高山 赵丽宏
在宁静的西湖畔,凝视波光潋滟的水面,我的心里回荡着音乐。
在九寨沟,欣赏那些水晶一般清澈晶莹的流水时,我的心里回荡着音乐。
在黄山,惊叹着群山千姿百态的变化时,我的心里回荡着音乐。
在黄河边上,看那浑浊的急流翻卷着漩涡滔滔奔泻,我的心里回荡着音乐。
在峨眉山顶,俯瞰着在翻腾的云海中起伏的群山,我的心里回响着音乐。
坐船经过长江三峡的时候,面对着汹涌的急流和峻峭的危岩,我的心里回响着音乐。
面对着流水和高山,我想起了人类历史上两位最伟大的音乐家,他们是贝多芬和莫扎特。
也许有人会说,置身于中国的山水,你的心里为什么会回荡外国人的音乐?我想,答案其实很简单,美好的音乐没有国界,它们无须翻译,无须解释,便能毫无阻拦地逾越语言和民族的藩篱,沟通人类的心灵,拨动情感之弦。在大自然奇妙的韵律中,想起这两位音乐家,在我是情不自禁的事情。听他们的音乐时,我不觉得他们是外国人,只感觉他们是和我一样的人,他们用音乐表达对世界和生活的看法,用音乐抒发他们心中的诗意。他们的音乐感动了我,激动了我,他们的音乐把大自然和人的情感奇妙地结合为一体,使我恍然觉得自己也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,成了音乐中的一个音符。记得很多年前,在一些愁苦的日子里,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,一遍又一遍倾听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,从他儿时创作的第一钢琴协奏曲,一直到他晚年写的第二十七钢琴协奏曲,听这些优美的钢琴曲,如同沿着一条迂回在幽谷中的溪涧散步,清凉晶莹的流水洗濯着我的疲惫的双脚,驱散了我心头的烦恼。
莫扎特的音乐如同清澈的流水,在起伏的大地上流淌,时而平缓时而湍急,然而它们永远不会失去控制,始终保持着优美的节奏。它们在风景如画的旅途上奔流,绿阴在它们的脚下蔓延,花朵在它们的身边开放,百鸟在它们的涛声中和鸣,有时,也有凄凉的风在水面吹拂,枯叶像金黄的蝴蝶,在风中飘舞......这样的景象,绝不会破坏它们带来的美感。莫扎特的旋律中有欢乐,也有悲伤,但,没有发现他的愤怒。莫扎特可以把人间的一切情绪都转化为美妙动人的旋律,甚至他的厌恶。这是他的神奇所在。他的追求,何尝不是艺术的一种理想的境界?在人类艺术的长河中,有几个人能达到这样的境界?莫扎特为法国圆号写过几首协奏曲,都是为当时的一个业余法国圆号演奏家所作。莫扎特看不起这个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演奏家,在写给他的曲谱上,莫扎特用"笨驴、牛、笨瓜"这样的词儿来称呼这位演奏家,其厌恶之心溢于言表。然而不可思议的是,他在曲谱上写出的旋律,却是人间少有的优雅的音乐,这些音乐当时就让人着迷,它们一直流传到现在,能使现代人也陶醉在它们那迷人的旋律中。所以有人说,莫扎特是上帝派到人间来传送美妙音乐的特使。我想,只要人类存在一天,莫扎特的音乐就会存在一天,人世间的变化再大,人类也不会拒绝莫扎特的音乐,就像人类永远不会离开奔濯的流水。
曾经听到一些自称喜爱音乐的人宣称:不喜欢莫扎特。莫扎特太甜美。仿佛喜欢了莫扎特,就是一种浅薄。这样的看法使我吃惊。在人类的历史上,有哪个音乐家为这个世界创造了如此丰富众多的美妙旋律?创造美,竟然可以成为一种罪过,岂不荒唐。我听过莫扎特生前创作的最后几部作品,他的第四十交响曲,他的《安魂曲》。这些在贫病交迫的境况中写成的音乐,把忧伤和困惑隐藏在优美迷人的旋律中,听这些旋律,只能使人对生命产生依恋,只能对生活产生憧憬。一个艺术家,面对着穷困和死神,依然为世界唱着美丽的歌,这是怎样的一种境界?把这样的境界称之为"浅薄",那才是十足的浅薄。
听贝多芬的交响曲,很少有人不被他的激情所振奋。即便是那些对音乐没有多少了解的人,也能在他气势磅礴的旋律中感受到生机勃勃的力量,感受到一种居高临下,俯瞰大地的气概。就像读杜甫的《望岳》,"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。"音乐家把心中的音符倾吐在乐谱上时,灵魂中涌动着多少澎湃的激情?贝多芬的其他曲子,也有相似的特点。我很难忘记第一次听贝多芬的第五钢琴协奏曲时的印象,当钢琴高亢激昂的声音突然从协奏的音乐中迸出时,我的眼前也出现了流水,不过这不是莫扎特的那种缓缓而动的优雅的流水,而是从悬崖绝壁上倾泻下来的飞瀑,是从高耸人云的阿尔卑斯山上一泻千里的急流,这急流挟裹着崩溃的积雪和碎裂的冰块,它们互相碰撞着,发出惊天动地、撼心动魄的轰鸣。我无法理解,这样的音乐,为什么会有《皇帝》这么一个别名,不喜欢皇帝的贝多芬,难道会喜欢用《皇帝》来为这样一部激情铿锵的作品命名?如果用《阿尔卑斯山》作为这部钢琴协奏曲的名字,该是多么贴切。在莫扎特的音乐中,似乎很少出现这样强烈的、激动人心的声音。如果是莫扎特的河流,他不会让流水飞泻直下,也不会让那些冷冽的冰雪掺和在他的清澈的流水中,他一定会寻找到几个平缓的山坡,让流水减慢速度,委婉地、迂回曲折地向山下流去。这样的流水,当然也是美,不过这是另外一种韵味的美。在贝多芬的音乐中,我很自然地联想起那些高耸入云的山峰,它们以宽广深沉的大地为基础,以辽阔的天空为背景。它们像自由不羁的苍鹰俯瞰着大地,目光里出现的是大自然的雄浑和苍凉,是人世间的沧桑和悲剧。只有那些博大的灵魂,才可能描绘这样气势浩大的景象。
然而,贝多芬的山峰绝不是荒山。他的山峰上有蓊郁的森林,也有清溪流泉。他的钢琴奏鸣曲《月光》,便是倒映着清朗月色的高山湖泊,他的那些优美的钢琴三重奏,便是清澈的山涧,在幽谷中蜿蜒流淌......当音乐跌宕起落,震天撼地时,他的山峰便成了洪峰汹涌的峡谷,轰然喷发的火山。曾经听一位西方的指挥家这样评论贝多芬:他把心中的愤怒、焦灼和困惑直接用音乐宣泄出来。在他之前,还没有人这样做。这就是现代音乐和古典音乐的分界。这样的结论,对于音乐史或许有些武断,但作为对贝多芬的评价,却一点没有错,这大概正是贝多芬对现代音乐的贡献。把心中那些复杂焦虑的情绪化为音乐的旋律,也许改变了古典的和谐优雅,使有些人觉得惊愕,觉得不那么顺耳,然而这种复杂心情,决非贝多芬一人心中所独有,他用如此强烈激荡的形式把这种心情表达了出来,当然能使无数人产生共鸣。对那些萎靡不振、沮丧悲观的灵魂,贝多芬的音乐是一帖良药。正如萧伯纳在《贝多芬百年祭》所说:他不同于别人的地方,就在于他那令人激动的性格,他能使我们激动,并把他那奔放的激情笼罩着我们。贝多芬的音乐是使你清醒的音乐。
如果有人问我:面对着这样的流水和这样的高山,你更喜欢谁?我很难回答这问题。最近读法国钢琴家大卫·杜波的《梅纽因访谈录》,书中,大卫·杜波问梅纽因:在贝多芬和巴哈、莫扎特之间,谁更伟大?这问题使梅纽因颇费神思。他这样回答:"我没有必要把他们摆到同一水平线上去衡量,但我的生活中的确不能缺少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位,除了贝多芬,我也不能没有莫扎特、巴哈、舒伯特以及其他许多人。"我想,在音乐的世界里,不能没有贝多芬,也不能没有莫扎特,少了他们两位中的任何一位,这世界就是残缺的。在这两个音乐大师中,谁也无法下结论说哪个更伟大,更了不起。就像在评价中国的唐诗时,你很难说李白和杜甫这两位大诗人中,谁更伟大,谁更了不起。如果把莫扎特比做流水,那么,贝多芬就是高山。流水和高山,都是大自然中最精彩的风景,流水的活泼清逸和高山的峻拔秀丽,同样令人神往。我们的大地上,不能没有流水,也不能没有高山。高山和流水,常常是那么难以分割地连在一起。高山因流水而更显其伟岸,流水因高山而更跌宕活泼。没有高山,也就不会有流水,而没有流水的高山,则必定是荒山。我并不关心人们怎样为莫扎特和贝多芬的音乐风格定义。古典主义也罢,浪漫主义也罢,这些帽子,怎么能罩住音乐塑造的丰富形象和复杂微妙的情感?
听莫扎特的音乐,你可以坐下来,静静地欣赏,犹如面对着水色潋滟、风光旖旎的湖水。你会情不自禁地陶醉在他的音乐中,让想像之翼作彩色的翔舞。
听贝多芬的音乐,令人激动,令人坐立不安。在那些跌宕起落的旋律中,你仿佛急步走在崎岖的山道上,路边万千气象,让你目不暇接。你也很可能产生这样的担忧:前面,会不会突然出现一个悬崖,会不会一失足跌落进万丈深渊?
这样的境界,都是诗意盎然的人生境界。
是的,莫扎特和贝多芬,常常使我想起中国的李白和杜甫。李白和杜甫虽然都生活在盛唐,却是一前一后,擦肩而过。然而两个人的诗歌一起留了下来,成为那个时代留给世界的最响亮最美妙的声音。李白和杜甫相处的时间极短,却互相倾慕、互相理解,并将文人间这种珍贵的友谊保持终身。"白也诗无敌,飘然思不群。""笔落惊风雨,诗成泣鬼神。"这是年轻的杜甫对李白的赞叹。"不愿论簪笏,悠悠沧海情。"这是诗人对诗艺和友情的见解。而李白一点也没有因为年长于杜甫而摆架子,两人结伴同游齐鲁,陶醉于山水,分手后,互寄诗笺倾诉别情。李白诗日:"思君若汶水,浩荡寄南征。"杜甫也以诗抒怀:"寂寞书斋里,终朝独尔思。""罢席惆怅月照席,几岁寄我空中书?"李杜之间的友情一如高山流水,绵延不绝。莫扎特和贝多芬也是同一时代的两位大师。对贝多芬来说,莫扎特是长者,是前辈,在艺术上,贝多芬对莫扎特满怀敬意,称他是"大师中的大师"。尽管他对莫扎特的生活态度不以为然。而莫扎特生前听到尚未出道的贝多芬的曲子后,也曾真诚地预言说:"有一天,他会名扬天下。"较之李白和杜甫,莫扎特和贝多芬之间的交流也许更少,两人之间大概也谈不上有什么友谊,但是作为音乐家,他们的心是相通的。在莫扎特《天神交响曲》震撼天地的旋律中,贝多芬大概终于忘记他所有的成见,因情感共鸣而手舞足蹈了......
莫扎特和贝多芬的时代早已远去。欣赏音乐的现代人恐怕不会去计较作曲家当时的身份,也不会去追索他对当时的皇帝持什么态度,更不会在乎他当时穿的是"宫廷侍从的紧腿裤",还是"激进共和主义者的散腿裤"。重要的是音乐本身,如果音乐家在作品中阐述了他对美的特殊理解,倾诉了他美妙的真情,那么,他的音乐就会长久地拨动听者的心弦。因为,他留下的旋律,是人类的心声,是美好感情的结晶,它们不会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消失,也不会因为世事的更迁而变色。最无情的是时间,多少名噪一时的艺术,被时间的流水冲刷得二干二净,原因无他,因为它们不是真正的艺术。最公正最有情的也是时间,生时被误解、被冷落,死时连一口棺材也买不起,然而他的音乐却随岁月之河晶莹四溅地流向了未来。时问对他们来说绝不是坟墓,而是功率无穷的扬声器。
高山巍巍,流水潺潺。能在莫扎特和贝多芬的音乐中徜徉于美妙的高山流水,真是人类的福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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